楚珣

不如从未相识

【原创】黄玫瑰(平新||FIN)

一点抹茶:

写在文前:


1、此文平新(算是吧……?)
2、这是《红玫瑰》《白玫瑰》的姐妹篇,玫瑰系列就此结束了。


3.链接来一发:


《红玫瑰》


https://449231862.lofter.com/post/1cb864f8_85dc97e


《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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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服部平次喜欢着工藤新一,是想要每日每夜都见面,想要相伴过一生的那种喜欢,或许也可以称为爱。


这件事刚被他父母知道的时候,服部还觉得奇怪,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自己浑身上下洋溢着恋爱的热情与冲劲,总是自然而然地与他人科普工藤新一缜密的思维和强大的推理能力,让自己的好友冲田总司都连连摇头,甚至放出话来如果他再继续这样撒狗粮,两个人的友谊之船就要彻底沉入海底。


可他真的不是故意,只是陷入爱情总会一定程度使人视野狭窄,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算他看见了天、看见了山、看见了海,他的眼中都只有工藤新一这么一个人。那个人有很多缺点,可也有更多长处,让服部平次数上一天一夜也数不清,到了最后都会纯粹变成炫耀。就好像工藤新一有多么的好,他就有多么骄傲。


而在服部平次身边的人都无奈地摇着头,就算再怎么优秀也是工藤新一的事,真不知道和这个白痴服部平次有什么关系?


所以这就是爱喽。


对此他的母亲服部静华不止一次地叹着气,而他那向来威严的父亲则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真的想好了吗?


第二个问题是那他爱你吗?


第一个问题服部平次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而第二个问题他倒是认认真真地花了一些时间去思考。


片刻过后,服部平次有点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对自己的父亲如实相告:“他什么都好,就好像并不爱我。”


之后他很快又充满信心地补上一句:“但我会继续努力的。”


这话让服部平藏眉头紧蹙,他始终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期待,愿意支持他做出的任何选择,可唯有这件事让他迟疑。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工藤新一身边还有一个女孩,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陷入这样令人为难的感情漩涡中。


在一旁的服部静华担忧地劝说:“如果他不爱你,就不要继续了。”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阴差阳错的恋情,大多都是悲剧收场。服部平次年纪尚小,仍旧怀揣着珍贵的任性和纯粹,可他们已经活了整个人生的一半,很多事情都已经能够预见结局。


二十二岁的服部平次觉得啼笑皆非。


而他的老爸老妈从小就教导他,无论做什么都要全力以赴且坚持不懈,怎么现在倒来劝他放弃呢?


如果完全没有努力过、不曾将自己的感情说给工藤新一听,就这么眼睁睁地失去,那么他的一生会多么不甘和懊悔。


他早知道工藤新一爱的是他的青梅竹马,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喜欢。不能顺顺利利地和他在一起,总有公平竞争的权利。


只不过从十七岁至今,五年里他的五次“我爱你”已经被拒绝了四次,还有一次以工藤新一的叹气告终。


这让他感觉困扰,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否算是死缠烂打,也许长久会引人厌烦,所以他不再向以前一样莽莽撞撞地用言语表达他的心。


但他不会放弃的,实际上他也放弃不了。


他曾经尝试保持一个月不联系,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已经难以忍受。而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管究竟做什么,哪怕只是无所事事地发呆,他都觉得安心和愉快。


所以就连服部平次这样的人,都会偶尔觉得爱情这种情绪,实在是比穷凶极恶的歹徒都更令人发指。


“刚刚我说的你有在听吗?”工藤新一忍不住出声打断了眼前人的神游,他们从教学楼一路走到校门口,服部平次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眼看就要毕业了,周围人都在忙碌地寻找着工作,只有他和服部平次不紧不慢。他早就决定未来就做一个独立侦探,至于服部这个阳光笨蛋也应该早有打算。


“听到了,车是三个小时以后的,赶得上的啦!我先陪你,没关系。”服部看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大孩子,眉眼都舒展开来,翘起来的唇角蕴含着信赖和愉悦。他的五官在高中时期就很英俊挺拔,随着年岁增长更显利落,很容易令人心动。


“这样你会很赶,我一个人去就可以。”工藤停住了脚步,这些年服部平次无论自己多么辛苦,也总是很乐于陪在他身边,可他并不希望这样——


就比如远山和叶的离开,工藤新一好像比服部平次更难过。


高中毕业的时候,远山和叶就与他们轻描淡写地告别,选择了京都的学校。消息传到工藤新一耳朵里的时候他很惊讶,他曾以为这个女孩是要伴服部平次一生的。


他特别去问过服部,当时服部只是沉默了一阵,说了一句:“没关系,以后又不是不联系。”


工藤新一已经明确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他不好开口,也没有立场开口。


毕竟他很清楚,从某种层面来说,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2]


服部平次始终相信,无论多难的题目,只要一直不停地付出时间和努力,付出真诚和耐心,总会找得到答案。


他才二十二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去追逐他爱的人,还有富足的时间去等待。而且这份感情如此珍贵,无论要消耗他多少时光他都愿意给。


他也曾想过也许到了最后仍是一场空,他甚至假想过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会怎么样。可每逢作此设想,他引以为豪的想象力都会一片空白,想不出也感受不了,乐观如他只得笑着挠挠后脑勺对自己说上一句“到了那时再说”。


可笑的是,糟糕的未来他无法预测,幸福的生活他倒是规划得清清楚楚。


比如说大学毕业以后,他打算和工藤新一共同经营一家侦探事务所,两个人既协作又竞争,白天可以出去比赛找线索,晚上可以一起在台灯下交流讨论。


比如说他有认真在学习家政,做饭自然不是问题,工藤那家伙生活肯定一团糟,如果他不努力一点的话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比如说他已经在攒钱,虽然买不起什么名车豪宅,但支付侦探事务所的房屋租金水电肯定是绰绰有余。


又比如说他到东京生活之后,可以每个月带着工藤新一回一趟大阪的家,生活稳定了可以去领养一个孩子,不过现在的小鬼都吵死人又烦的不行,所以一定要选择聪明安静一点的,性格要是能像工藤新一就更完美了。


美好未来的画面总是让服部平次像个白痴一样弯着眼睛笑,而不明所以的工藤新一只得在旁不明所以。


“工藤,高木伤得严重吗?”


服部平次百无聊赖地陪着工藤新一在医院外的花店买花,东京警视厅的高木警官在出警时受了伤,本来他和高木是没什么交情的,但既然是工藤的朋友,他也该来看看——虽然他是厚着脸皮跟来的,那又怎么样呢,这些年他被拒绝了太多次,脸皮这种东西又不能吃,要来有什么用?


“不是很严重,说是左腿骨折了,在医院休养一阵。”工藤新一选了一大束百合,左看右看好像不太满意。


“……拜托,你倒是搭配点其他的花啊,没买花去看过病人吗?”服部抽了抽唇角,抢过那束百合,一边找花一边抱怨着:“不过高木那家伙也真是好运,你竟然这么惦记,还抽出时间来看他。”


工藤皱起眉头:“说什么呢,警察这种高危职业很容易受伤,如果你受伤了,我肯定也会担心,也会去看你。”


“真的吗?”服部平次简直像一株瞬间笑逐言开的太阳花,他亮着眼睛勾上工藤新一的肩膀,“如果你来看我,可不用带花。”


“空手去就可以吗?”


“只要你来说不定我就痊愈了。”


服部平次仰起头开朗大笑,嘴角眉梢中仿佛能溢出阳光,怀中的百合花瓣一晃一晃,淡淡的香味温柔而恬淡。


玩笑之间的真意猝不及防地撞向工藤新一的胸口,他并未感到欢喜,反而一阵阵不安弥漫在心头,像无数只蚂蚁在啃食着他。


早该做决定了不是吗?


他不是没有拒绝过这个男人,但眼前人好像不管怎么样都会坚持下去。服部平次是他最好的朋友,青春宝贵,他希望这个人能够过得好。


对于服部平次,他从来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工藤新一低着头久久不说话,下一刻毫无征兆地弯腰取了一束花递到了服部的面前,他看起来若无其事,只有些许不稳的声音泄露了天机,“送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服部平次愣怔当场,他呆呆地接过那束花,不祥的黄色玫瑰和百合混在一起,明明是素雅的颜色,却让人如坠冰窖。


“你能懂的。”


工藤新一似是不忍看他,却又不能逃避,只得强迫自己直视服部的眼睛:“这种事情无法勉强,我不希望你陷入其中,人生的时间很短暂,你的时间应该花在更值得的事上面。”


“工藤,我说过的吧,你有拒绝的权利,但是否放弃的决定权在我的手里。”服部平次握紧了那束花,“我会努力到你结婚的那一刻,如果你仍然不选择我,我也无话可说。”


“所以在你结婚之前,我仍旧有行动的自由。”服部浑身紧绷着,一字一句重如千斤:“如果你一点一滴了解我的感情,却仍选择与他人步入婚姻,我会如约选择远离。”


“你是认真的吗?”工藤新一所有的笑意全都消失,甚至就连最后一份亲近都消失殆尽。他死死地盯住服部平次的脸,这是他人生中最不想做的决定。


“你了解我的,不是吗?”服部平次也敛去所有的玩笑之意,二十二岁的他眼眸里燃烧着灼灼之光,虽说面目仍旧青涩,却已经明显能看出无论如何不肯退让的强硬来。


执着是服部平次的优点,这点工藤新一应该早就知道。


接下来的一分钟,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在美丽斑斓的花束中,服部平次与工藤新一之间陷入了坟墓一般的死寂。


有一阵尖锐的恐惧就要刺破服部的胸膛,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服部平次如此强烈而明了地感知到,曾认为会终身相伴的同行者,即将不可挽回的、永远与他失散。


而工藤新一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睛里压抑着某种情绪,有点像痛苦,又有点像悲哀。


然后,这个服部平次最爱的人抬起手拨通了一个电话,眼神依旧注视着他,只是那发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在说——


“兰,我们结婚吧。”


 


[3]


残酷的事情总是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刻发生。


就好像忽然袭来的一阵风,好像远方飘来的一朵云,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遮天蔽日,猝不及防地在人的心上捅了一把刀,将前一刻还阳光普照的世界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中。


服部平次与工藤新一人生中倒数第二次谈话以人群的骚动和暴怒的服部平次挥过去的拳头告终。


毛利兰匆匆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孤零零坐在马路边的工藤新一。


他看起来很狼狈,这个出类拔萃的名侦探头发凌乱,肩窝、手臂上还残留着白色和黄色的花瓣。抬起头来的时候,毛利兰看到了他红肿得可怖的脸颊以及令人讶异的眼泪。而在他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看似经过摔打的花束,都只剩枝干,残破不堪。


“……新一……”


毛利兰蹲下来将工藤新一抱在怀里,她不知道她的恋人为什么难过,只觉得对方那样痛苦的情绪太过强烈,让她也难以呼吸。


可是工藤新一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让所有的秘密都随着眼泪在这个艳阳天蒸发得干净。


工藤新一和毛利兰的婚礼简单又简洁。


他们像是赶时间,晚春求婚,初夏就举办了婚礼。请柬也只发了亲戚和好友,两个人就这么挽着手走上了教堂长长的红地毯。


那天服部平次没有去,他将自己关在家中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被撕掉的金红色请柬被他丢在垃圾桶里,沉重的布帘遮挡阳光,房间里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搁在窗台瓶子里的黄玫瑰早已凋零。


说来也好笑,那花是工藤新一在医院门口送他的一束。


他狠狠地打了工藤新一,将百合和黄玫瑰丢在地上,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还握着一朵黄玫瑰。


那时他紧紧攥着的拳头在剧烈地颤抖,黄玫瑰花茎上已经有了深褐色,应该是花刺没入他掌心流出的鲜血。


可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穷尽的愤怒,以及从未有过的恨意。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深深地痛恨着自己爱的人。


他恨工藤新一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了拒绝他,宁可这样草率地对待自己的婚姻。


难道他是工藤新一避之不及的东西,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将他甩掉。


他恨工藤新一为什么就是不肯多给他一些时间,他还有好多事想要和他一起做,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还有好多梦想想要和他并肩实现。


他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他啊。


比恨更令他绝望的是他明白,工藤新一不爱他。


聪明如他也自然明白,工藤新一只不过是希望趁早断了他的念头,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


他什么都明白,可他就是恨啊,恨得喉咙都干哑,恨得心脏在绞痛,恨得他想要冲进工藤新一的人生毁掉一切好让对方意识到他的存在。


一封又一封发出的邮件和短讯都石沉大海,在一个又一个日落星沉的辗转中悄无声息。他在无尽的折磨之中等待了大半个月,只等来了这么一封金红色的东西。对于别人来说是请柬,对他来说却是从十七岁至今整整五年执着的终结信。


他根本不想祝福,毕竟对方得到的祝福可能多得装不下,他又算什么呢?


服部平次只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


直到太阳第三次从东方升起,他听见门外徘徊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啜泣,大概是他的母亲服部静华。他知道接到请柬之后他的母亲日夜都在他门外流眼泪,似乎比他更难过。


“要吃点东西吗?”服部静华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问,其中的哽咽清晰可辨。


服部平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想安慰他的母亲,他想说他就是难过这么几天,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想说让他再睡一夜,明天早上就好了;他想说也许听从老爸的建议,留在大阪做个警察也不错,毕竟这是他儿时的梦想。


可他嘴张开又闭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哑得可怕的嗓子回了一句:“不吃了。”


说来也怪,这句话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尖,挑破了膨胀到极限的气球。服部平次这么多年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此时从他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流下。


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呢?


他攥紧了被子,将脸埋进枕头里,颤抖着肩膀,让无止尽的眼泪无声地流淌。


 


[4]


曾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生活,彻底失去工藤新一的生活,就这么蓦然成真了。


不管是否做好了准备,命运从不等待任何人。


服部平次终究是从颠三倒四的日子中走出来了,他花了一些时间将乱糟糟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将干枯的黄玫瑰和来往东京的票根都丢进了垃圾桶。


之后他坐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发了一阵呆,午后安宁的阳光静悄悄地落在他的手臂,崭新的警察制服、帽子与徽章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


这一天又一天与工藤新一还在身边时并无不同,所以辩证地看,并不是生活变得残酷,而是他无法习惯。


深知这一点的服部平次似是而非地笑了几声就平躺在被阳光烤热的地板上,他看着庭院里的竹林和池塘,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他想起刚考上大学的那年工藤新一到他家做客,就坐在这片竹林下吃小蛋糕,却因为咬到了葡萄干而满脸苦大仇深。


那个时候的工藤新一还会兴致勃勃地和他说着福尔摩斯的传奇故事,会充满希望地和他规划未来的事业与生活,现在他们却已相悖而行。


服部平次非常清楚,他们曾以为高度重合的人生将就此分岔,并且永无重来的可能。


所以这个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永远,哪怕是多么坚定不移地深信着,都无法在与命运的博弈中得到分毫获胜的可能。


庭院中的鸟扑腾着翅膀离开,而服部平次骤然翻身爬起来,又将垃圾桶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还是舍不得丢弃。


最终,干枯的黄玫瑰和旧旧的车票被服部平次好好地珍藏在了盒子里。毕竟这是他和工藤新一之间仅剩的回忆,既然对方不在意,就让他独自保存。


服部平次终以警察的身份推开了职业生涯的大门。


聪慧勤奋并且在年少侦探时期就积攒了丰富刑侦经验的他在工作上如鱼得水,仅仅二十五岁就获得了他人可望不可即的一等功勋,仅靠一人之力就截断了贩卖儿童组织的运作链,犯人从组织头目到末端全部落网。


从高高的奖坛走下来的时候,他却没有在他父亲脸上看到任何笑意。服部平藏出人意料地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并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一名警察,要学会信赖和依靠同伴,而不是一个人当英雄。”


这句话是服部平次工作之后,他的父亲给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忠告。


脸颊火辣辣的服部平次在僵硬了几秒钟之后低下了头。


他知道他错在哪里,进入警队以后,性格开朗又好说话的他和同事关系非常融洽,他会与同事一起聊天谈笑、一起聚餐喝酒,却唯独不会与任何人谈论工作、更不会在危急关头将求生的希望寄予任何人。


因为再也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能像工藤新一那样的人,能够仅仅一个眼神就明白他的心,彼此熟悉到了骨子里。


多少次了,他找到线索的时候回过头身边却没有任何人,他曾经试图与他的队友解释案情,可他只得到了同龄人迷茫的神情。


解开谜题兴奋的时候、骄傲的时候,无论他如何与同事分享,都赶不上得到工藤新一的一个肯定。


明明才分开三年,他却已经开始怀念过去,想念着和工藤新一相处的每一天。他甚至会想,原来老爸老妈劝他放弃的建议是对的。


如果时间能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对工藤新一袒露心声。将所有的感情埋葬在心底,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和他做个普通朋友,也不至于如今这般断了联系——向来横冲直撞、不顾一切的服部平次竟然会有这样胆怯而懦弱的想法,真是可笑。


是否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也许他十七岁那年能够遇到工藤新一,就已经花光了他此生的全部运气。


二十五岁的服部平次在庆功宴上赢得了无数盛赞与欣赏,橙黄的香槟与缤纷的彩带将生活装点得芳香而美丽。


他与熟识的朋友笑着碰杯,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与上级领导分寸适宜地不卑不亢。所有分不清真情假意的赞美将他捧上云端,年轻的男的女的同事一批又一批地缠上来,让他把破案的伟大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得到无数荣光的服部平次却疲惫不堪,孤独与不安围绕着他,就像迷路之人迷失在茫茫人海。


在觥筹交错的间隙里,他丢了酒杯躲到了阳台,翻开手机,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


“恭喜。”


这是高中毕业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工藤新一发给他的短讯,和其他信息一起都被他好好地保存着。


皎白的月亮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服部平次额头抵着墙,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的笑意。


他们已经三年没联系,如今仅仅是看到工藤新一当年发给自己的讯息,都足够让他心尖酸涩,眼睛湿润。


这个世界太过嘈杂,服部平次只有在这个人那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5]


人在年幼时期总喜欢不停提问,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充满好奇,想要探索全部的秘密。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知识的摄入,人们总是逐渐自以为是地自认博学,服部平次亦是如此。


在他作为名动日本的侦探的时候,他就曾经为自己渊博的知识感到自信。可是如今,世界开始无情地笑他浅薄。


他是真的想不通,为何自己明明已经为了那个人耗尽了力气,花光了他的感情,却仍旧得不到他的心?


看起来那么简单的问题,他偏偏不明白、不理解也拒绝接受,为什么工藤新一,就不能爱他?


哪怕只有一点点、只有一个瞬间也足够给他安慰。


可惜,哪怕他哭过疯狂过甚至恨过,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服部平次在一片漆黑中坐在沙发上,空旷的房间仅有斜照的一束月光。


他的脚下是满地狼藉,散落的药瓶和带血的纱布。一天前,二十九岁的行动组长服部平次在一场枪战中被子弹贯穿了左肩,当时鲜血汩汩地流出,像极了工藤新一婚礼那日他的眼泪。


警察本就是高危职业,服部深知自己能活到现在已属侥幸,这种程度的伤口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在休养的第二天伤口就迸裂。


他将自己的身体后倾,倚在沙发上,老实说是真的很疼。并不是隐约的阵痛,而是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血液流出的粘稠而压抑的感觉。


服部平次急促地呼吸,他实在疼得不行,可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也无人问津。


早知道就留在医院了——他苦笑着自嘲。


他拉开衣衫,用新的纱布捂住红色的伤口,新的白色又很快被染红。服部平次这样训练有素的人自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镇定地拨打了警队医生的号码,之后就是捂住伤口静静等待。


疼痛让他呼吸短促,冷汗不断,这种时候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服部平次用左手点开手机,编辑了一条讯息——


“晚上好,在做什么呢?”


接着他苍白着脸在通讯录上翻了一遍,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发送这条短信的人。


发给父母吗,他们只会更担心;发给同事和朋友吗,他们应该都睡了;发给以前的同学吗,可是已经几年不联系了。


原来生活中看起来人来人往,其实真正存在于他生命中的,竟然寥寥无几。


服部平次蜷着双腿佝偻着身体,听着鲜血滴滴答答掉落的声音,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亮将他的脸映得毫无血色。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那个久违的名字上——


工藤新一。


要联系吗?


在工藤新一结婚之后,他们便再未联系。一晃七年时光匆匆,二十二岁时对工藤新一的恨意已经散去,剩下的只有迷雾一般的茫然。


他爱他恨他,却也不可自拔地想着他。


拼命地想要离开他,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他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可又惧怕对方给出的回应让他更痛苦不已。


如此矛盾,可笑又幼稚,也够可怜。


服部平次发白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摩挲良久,直至血一滴两滴地砸在了屏幕上他才幡然醒悟——


是他此时太脆弱了,竟然会想要联系他,怎么可能联系他?


工藤新一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在看书、分析案情、安然入睡,还是正在与毛利兰翻云覆雨?


都和他毫无关系。


服部平次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放纵自己沉浸在黑暗与寂静里,日子本就是一个人过的,无论是多么疼痛多么孤独多么苦涩的夜晚,熬过去就好。


正想着,手边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一封邮件。


服部低下头点进了信箱,让他意外的是,这封深夜陪伴他孤寂的邮件竟然来自他的青梅竹马远山和叶。


邮件只有一封精美的电子请柬,以及短短的一句话——


“平次,我要结婚了。”


服部平次愣了愣,自从远山和叶去了京都,他们这些年联系越来越少,没想到一联系就得到这么一个消息。而且这年头怎么都排着队结婚,急什么呢?


不过好像也是,服部平次算了算,远山和叶今年也该二十九岁了,早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早该结婚了。


只是一阵讥讽猝不及防地袭击他的胸口,他想起以前和这个女孩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那时的他自认为这个女孩会永远是他最亲近、最了解的人。万万没想到事到如今,女孩已经成为了女人,他却对这个女人的另一半是个什么模样都一无所知。


“真是恭喜!你个笨蛋终于嫁出去了,婚礼我一定到场。”


服部平次垂着眼移动着手指,或许是伤口太痛了,他发现自己实在很难由衷地喜悦起来,只得尽量模仿着那样的口吻回复,屏幕上的血迹被他点散,成了斑斑红印。


“白痴平次,你是在说我嫁不出去吗?我可是比你早,你也该把这种事情提上日程了,叔叔阿姨都很担心。”


来自青梅竹马的回复看起来也那么元气十足,服部平次笑了笑,心中安慰和温暖的感觉才一点点地弥漫上来。


这世界上还会有人记挂着他,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不想问远山和叶为什么等到半夜才发请帖给他,其中的往事谁都不想再提,最好就让它们随风飘散。


服部平次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斜倚着沙发,月光纯白皎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像星星。


所有人都在一步一步地从过去走出来,唯有他。


他前进不了也不愿前进,他的人生里出现过很多选择,可他都放弃了。


因为如此纯粹热烈的感情他只有一份,他对他爱的人永远忠诚。


 


[6]


服部平次与工藤新一,如今应该已称不上朋友。


认真算起来,从十七岁的互识锋芒到二十二岁绝于婚礼,他们不过相识了五年。


如今服部平次已经三十二岁,相识五年之后便是十年的折磨与两不相见。


他们早已遥遥相隔,在此生余下的岁月里,唯有以回忆相系。


这早该承认的事实,他从发狂一般的抗拒到终于愿意试着低头。


服部平次坐在吧台前盯着他的鸡尾酒,那颜色在暧昧的灯光下呈现着鲜血般的红,酒吧里令人头晕目眩的鼓点震颤着他的心脏,那一张一缩之间仿佛肉眼可见的皮开肉绽。


他想思考,可他又觉得没什么值得他去思考。因为真正置他于死地的难题,他用了十五年去破解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今年他又晋升了,在无数人夸赞与尊敬的目光中站上了功成名就的荣誉高坛,成为刑侦警察中的传奇。


在事业的路上服部平次始终如此一帆风顺,习惯了借助警局力量、与同事共同进退的他早已想不起来他做侦探之时单枪匹马的热血沸腾。


毕竟他已经当了十年的警察,而并非像工藤新一那样,以十五年的时光雕凿出了全日本引以为傲的名侦探。


服部平次笑了笑,从疯狂情绪中脱离的他只觉得疲倦,可他明明有着完美的人生——


出色的相貌、成功的事业、卓越的头脑,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他就是痛苦啊,无话可说的痛苦,令人焦灼到失控的痛苦。


这痛苦就如同一阵阵发作的重症,每一次泛上心头都让他像个毒瘾犯一般想要抖着身体歇斯底里。


这矛盾的煎熬折磨着他,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偏偏他又说不清也道不明。


服部平次晃了晃酒杯,辛辣的酒精灼烧着他的咽喉,令人感到不真实的迷茫。


他总是在橙黄色的酒里看到过去的影子,有时候看到的是工藤新一解谜时自信的表情,有时候看到的是工藤新一咀嚼着大阪章鱼烧的模样,有时候看到的是工藤新一将黄色玫瑰递给自己的样子。


重重叠叠,年年岁岁的时光破碎在酒里。


这困扰他多时的痛苦,服部平次在今夜终于摸到了一些答案。


是他将自己困在牢笼里,十五年了,没有一天他真正放过自己。


为什么同样是陷入困局的两个人,工藤新一幸福美满,他却在这暗无天日的情绪中垂死挣扎。


服部平次不停地喝酒直到醉眼迷离,他明白了,他想通了,他该走出来了,他不要再爱他了。


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凭什么要困住自己的一生?


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女人靠过来的时候,服部平次没有拒绝。


从来拒绝异性靠近的他第一次抱住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腰。


服部平次醉醺醺地似笑非笑,跌跌撞撞地踢开房门,在女人清脆妩媚的调笑声中两个人滚上了床。


曾经的他坚守着一份无望的感情,他忠于这份爱,忠于最纯粹的自己。


可是现在不需要了,他爱的人已经从他的世界远走高飞十年了,这份情感早已破碎殆尽,他不需要再忠于任何人。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他有决定自己人生和情感的权利,更何况是如此普通的一夜情。


服部平次从喉头溢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他拉开女人的上衣,手指伸入女人的长发,用被酒精烧得滚烫的嘴唇去亲吻她的红唇。


这都是他曾经想要对工藤新一做的事,解开他的白衬衣,摩挲着他的短发,亲吻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和单薄的嘴唇,紧紧地拥抱着诉说着心底的秘密。


    “优质的男人,是我赚到了。”


性感的女人勾起笑容,长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摸索着服部平次的脸,英气的眉目,挺拔的鼻梁,宽阔的肩膀与可靠的胸膛都是如此完美,就是不知道为何眼中翻滚着的并不是情欲。


女人皱了皱眉,“你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玩吧?连一夜情都玩不痛快,还是我不够有吸引力?”


服部平次愣了愣,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这样说,“你不喜欢这样?”


    “……没有。”


女人眸光微闪,她看着身上面无表情的男人毫无情感地俯下身来,啃咬着自己的嘴唇,触摸着自己的腰,动作机械而僵硬,与沉浸在欲望中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你是真的想做?” 


忍无可忍,她出声问道:”虽然你的身体很诱人,但我是来这里追求刺激和快乐,不是来完成任务的。“


服部平次蓦然停止了一切的动作。


这个女人的问题他无法回答,因为他甚至没有硬起来。


用仍旧冷冰冰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服部翻身起来坐在床边,女人鲜艳欲滴的红唇也好、柔软的胸脯也好、细致的腰身也好,都无法让他沉沦分毫。


    “抱歉。”


他在沉默很久后这样说。


服部平次有时候真的痛恨自己那该死的自律,他多少次想放肆的堕落、欢畅的游戏,都被理智残忍地扼杀。


他实在太清醒,他可以接受自己有过一段糟糕透顶的过去,却不能放纵自己去沉沦在声色里。无论喝了多少酒,无论多爱多恨,他都冲不破那座束缚着自己的牢笼。


哪怕他早就被抛弃。


 


 


    [7]


放弃一个人有的时候很难,难到十八年辗转反侧,难到荒废了漫长青春。


可有的时候又如此简单,就在饮下一杯酒之后,就在呼出一口气之间。


就是这么平淡地放下了曾经觉得千斤重的感情,平静地自言自语一句——


我放弃了。


服部平次开始慢慢遗忘从前那些跌宕起伏的日子和浓烈得让人想要毁天灭地的感情,无论过去他多么信誓旦旦地爱着、恨着,那些深入骨髓的情绪都逐渐消散在日复一日的孤独岁月里。


因为他在大雪飘落的深夜走在大阪街头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


年少气盛之时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老,认为生活永远将这样延续,以为身边的人永远不会变。


直到那一天,他站在枯树之下,肩膀落满了霜雪,他才恍然发觉其实整个世界都变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


父母满头多了白发,同事朋友早已家庭美满,曾经拉着自己衣角的邻家小孩都已经亭亭玉立,街角书报亭的老板已经换了又换。


而他还抱着一份十八年前的爱恨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像个傻瓜。


决定放弃对工藤新一的感情的服部平次在春天来临之前,删光了所有珍藏的短信,将家里翻了个遍,把所有和工藤新一有关的东西都丢进了垃圾桶。


尤其是那些干枯得几乎粉碎的黄玫瑰花瓣和那一大沓大阪往返东京数不清的票根。


将所有回忆和珍藏都丢弃的服部平次终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他心中不再有愤恨,不再有妒忌,更不再有爱和怀念,只有一望无际的平静。


原来正常的生活如此的简单,开车上下班,解谜破案,忙的时候叫外卖,不忙的时候回家做饭,再研究各类悬案谜题直至深夜,或者开朗热情地完成必须的交际,最后回到家闭上眼睛睡觉。


每一天,每一夜,周而复始,像钟表上围着圆心转来转去的秒针。


他接受了同事好意的介绍,开始了第三十五年的第一次恋爱。


女方比他小了八岁,是一名舞蹈演员,性格活泼开朗,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对他早已暗自崇拜一往情深。


服部平次枯燥无味的生活被恋爱的香甜淹没,女孩子奇思妙想鬼灵精怪,常常让他难以招架,他却又觉得这样挺好,这才是生活该有的面貌。


两个人的晚餐,两个人的音乐会,两个人的天马行空,生活从单调的黑白相间变成五彩斑斓的绚烂,新鲜的血液一股一股地涌上,浸泡着他的心。


可是服部平次在恋爱中始终不得要领,他想他应该力所能及的关心她,所以他特意在手机上设置了备忘录,提醒自己每天至少问候一次;他想他应该与她有共同话题,所以他常常通宵加班以换得时间去观看她的演出;他想他应该表现得更为积极和热情,所以他在与她见面的时候表现得像是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热血少年。


这样会不会就是爱了呢?


    ——服部平次无数次的这样想,太久了,太久不曾尝过爱的滋味。他的记忆里,爱情除了苦涩,便再无他味。


这样付出的话,应该就不会辜负对方的一片真心。


他终于不再感觉到痛苦,可却逐渐觉得恋爱比追捕犯人累百倍。他的生活如同钟表一般精确紧密,多了一个人闯入让他感觉困扰。


女孩子一寸一寸占据他的领地,她会要求他握住她的手,会希望两个人能紧紧地拥抱,会渴望唇舌交缠间带来的亲呢与热情。


可是他做不到。


即使亲密相拥,他也感觉不到内心该有的动容与欣喜。


所有人都夸赞他事业有成,有着如火一般的热情与干劲。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所有棱角和力气都早已被时光打磨得一干二净。


这场恋爱草草结束在瓢泼大雨里,当时的服部平次正在大雨中握着枪指挥着队伍围捕一个杀人犯,他的手机响个不停。


待他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坐回车上回拨,女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悲伤却愤怒的声音比夜雨更锐利。


她说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心在哪里。


她说她每一次打电话或者发信息他都是在敷衍。


她说他总是有着不愿分享的自己的秘密,两个人永远在两个世界里。


她说就这样分手吧,不要再继续走下去。


服部平次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他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该说些什么,不知道应不应该辩解。


他有很认真的在联系,只是他无法将自己的心情与她分享。案件的迷局,暗号的钥匙,犯人的手法,他不觉得这个女孩会感兴趣。


他也已经非常努力地陪伴,放弃了推演案情、分析线索的时间,一次次在电话这头焦虑地翻着文件看着时间,陪她聊到入睡。


至于无法分享的秘密,他相信自己的秘密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想要听,那是全世界最荒唐而又可笑的回忆。


服部平次已经做到了所有他能做的,这个女孩再如何善解人意,她都不是工藤新一,根本不可能能够让他——


思绪到了这里像是断了线,他告诉自己不该再想,那是早就该消失在他记忆里的东西。


    服部平次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在漫长的犹豫之后最终好脾气地给了答复:“那好吧。”


正如交往以来他无条件的顺从。


掐断线的电话忙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刺耳无比,服部平次低下头松下了身体,开始觉得头疼又耳鸣。


没有挽留,也没有解释,他想自己也许不该这样结束,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难过或者后悔的情绪,是否当年拒绝了自己的工藤新一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的内心平静得仿佛一滩毫无褶皱的湖水,比这一望无际的深夜更寂静。


直到汽车发动,服部平次才蓦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


 


 


[8]


后来,服部平次在休假的下雨天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反省了很长时间。


他三番五次地推理又总结,最终认为导致这段恋爱的无疾而终的原因百分之七十是源于两人的世界距离太远,百分之二十是源于他的口笨舌拙,百分之十是因为他脑海中还偶尔闪现工藤新一的影子。


找到了真相的服部平次摁灭了烟,将台历又翻了一页。


这一年的服部平次已经懂得了吸取教训、不断改进,他在四十岁的时候遇到了最合适他的另一半。


那个女人三十一岁了,也是一名刑侦警察,在鉴别物证上相当厉害;性格坚强沉稳,从不无理取闹,更不黏人;父母双方都是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再不会有人比这更门当户对。


服部平次欣赏她的精明干练,她看中了服部平次丰富的知识与卓越的解谜能力,当然更喜欢他的可靠与包容。


导致曾经感情失败的百分之七十的理由被成功扼杀——服部平次可以在任何时候和她讨论双方都感兴趣的命题,他们可以共同为了一个案子废寝忘食,共同为了抓捕犯人在滂沱大雨中奔波,在休息日共同沉浸在档案室里寻找线索然后一拍即合。


不用再强迫自己去每日问候,不用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看对方的演出,更不用担心应付突如其来的撒娇与脾气。


两个人合适得服部平次想来想去都找不到一条不携手过余生的理由。


最令服部平次安心的是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工藤新一了。


吃饭的时候,失眠的时候,喝酒的时候,思考的时候,脑海中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浮现工藤新一的脸。


整个社会也全力相助于他,如果说前几年电视网络上还偶尔有关东关西名侦探的成长回忆,或是记者在单方的访谈中有意无意地提起对方的名姓,又或是油腔滑调的娱乐节目对两个人这些年来的彻底决裂发表惋惜,近年来对于两人的任何交集都不曾再被任何媒体关注。


在距离十七岁后二十三年的今天,工藤新一和服部平次那段风风光光的往事彻彻底底地被全世界遗忘,曾经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新闻与轶事,终于不再有任何人感兴趣。


而服部平次同样正在以连自己都欣慰的速度忘却,记忆里无数的细枝末节与庞然大物都分裂成了碎片,一块一块地消失在日升月沉的年岁里,变成一把飞扬在空气中的灰尘。


所以在服部平次四十岁的时候,导致分手的最棘手的百分之十的原因也不复存在了——


这样很好。


既然两个人如此合适,也该迈入婚姻,毕竟他都已经四十岁了,再不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就要成为周围人眼中的异类。


为了一个已经记不清楚的人遭受四面八方的指指点点,何必呢?


服部平次决定吸取教训,要将最后的百分之二十的嫌隙也消除。


他并非真的口笨舌拙,那些好听的话,一句一句带着刻骨的承诺与浓烈如火的深情,曾经饱含着他的无限希冀被送了出去,只不过皆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一去二十多年,他已经忘了去说,也不再有心思去说了。


在满地金黄的深秋,服部平次在掉满枯叶的草坪公园停驻,他不断深呼吸,在数次默默尝试后终于干着嗓子说了一句——


    “我爱你。”


多少年不曾说出的话语让服部平次有些恍惚,这句话中的情爱相较十七岁时的疯狂与固执,更多的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平淡与安宁。


前方的女人显然难以置信,她的背影僵滞了片刻便猛地转过身来。


服部平次看到他的女同事既震惊又喜悦地捂住了嘴,眼泪簌簌而下,她踩着高跟鞋快速地跑回他面前,再紧紧地搂上了服部平次的脖子。


她流着眼泪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服部平次垂着头任凭女人的眼泪浸湿他的肩膀,在数分钟后他终于抬起沉重的手臂拍了拍女人的背脊,应了一句:“好。”


可令服部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是,他此刻内心闪现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冷酷的笑意——


他在一瞬间发现这个看起来成熟的女人仍有着幼稚的一面,人与人怎么可能永远在一起呢?


他们的感情将会被生活磨得黯淡而乏味,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插足或变故而分开,更有可能因为死亡而天人永隔。


尽管心中一片寒意,服部平次却很明智地没有说出口。


因为服部平次很清楚,女人的幼稚是来源于一时的喜爱,而他过于消极的判断来源于这二十多年来看尽世间残酷事的悲哀。


消灭了所有有可能导致感情失败的隐患,服部平次的感情应该再也不会有破败的理由。


在安稳交往的第二年,四十一岁的服部平次带着他的同事兼另一半回了家。


服部静华几乎在瞬间就泣不成声,已经日显苍老的女人抖着肩膀,喜悦的眼泪蜿蜒而落,一粒一粒砸在茶案上,如有巨石坠落般沉重。


他的母亲守了他四十一年,容忍着他的任性与顽固,不知道为他流了多少眼泪,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爱上不该爱的人,再花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年去学着放弃,如今能够真正的走出来,即将拥有一段幸福美满的新生活,这是多么让人喜极而泣的事情。


服部平次握紧了拳头,负罪一般地跪伏下了身体。


家庭谈笑间,英姿飒爽的女警官有了几分羞涩的影子,她如数家珍地说着服部平次这些年的赫赫战功与威名,腼腆地感谢着服部平次对她无条件的顺从与忍让。


温柔,隐忍,冷静,稳重。


这些从未在年少的服部平次身上出现过的词一个又一个地在女人的描述中出现,她丝毫不知道自己爱的男人与二十年前已经面目全非。


已然退休在家的服部平藏捏紧了茶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悲喜难辨。


而服部平次仍旧恭敬而老实地跪坐着,偶尔也会配合气氛的露出笑意。


这就是时光赋予的改变吗?


是好是坏没有人说得清,或许用“唏嘘”会更为精准。


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服部平次根本不重要了,因为除了他年迈的父母和远嫁的青梅竹马,再不会有人关心他的过去。


 


 


[9]


 


四十二岁的服部平次携着他人生中最合适的一个女人在无数的祝福声中迈进了婚姻的殿堂。


他戒了烟,戒了酒,长年累月的磨砺所沉淀下来的威严翻涌在他的双眼,而岁月带来的痕迹亦一天一天地刻凿在他的眉头。


组建家庭比他想象中容易,毕竟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给家庭一份保障。


他愿意付出他的耐心、时间、金钱,还有爱。


将“爱”放在最后是因为对于服部平次来说这实在过于感性,远不如前三者实在。


朝思暮想就是爱吗?


愿意付出一切就是爱吗?


喜欢到了极致甚至生出了恨、从此两不相见就是爱了吗?


到了服部平次这个年纪,爱情早就成了奢侈又没用的东西,像个多此一举的易碎品,根本经不起生活的拷问与摔打。


好在没有人问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问他自己——


你究竟爱不爱她?


曾经的服部平次尚且会去思考一份感情是不是爱,可是如今的大阪府警本部副部长服部平次已经不会再用“爱情”这样模棱两可的定义去为难自己。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再合适不过,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互相扶持、彼此依靠着度过这一生剩余的日子,就已经让人心生感恩与满足了。


 而工藤新一已经从服部平次的记忆乃至整个人生中彻底地退场,没有回忆,没有感慨,对于对方的消息也不再有任何的留意。


  就这么真的忘记了。


  世间人都说,遗忘一个人比爱上一个人要难得多,可他服部平次做到了。


 所以在这晴光万里的清晨,当他在客厅看早间新闻的妻子突然抬高音量说:“呀,是工藤先生呢!”的时候,在厕所剃着胡茬的服部平次突然停顿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像是没听清楚,随后他关了电动剃须刀,疑惑地问:“……谁?”


“我说’工藤新一’,别告诉我你才四十多岁就听力减退。”


“听错人名了而已。”


“笨蛋,那么有名的名侦探,你还会听错,我都要替工藤先生哭泣了啊。”   他的妻子调笑着他,顺便将电视音量放大,新闻频道正播放着工藤新一解决的最新案件。


这起杀人案是三年前的悬案,东京的警方一直全力侦查却进展迟缓,最终请求独立侦探工藤新一的协助,而这位名侦探也不负众望地找到了答案。  


    “好厉害呢,这个工藤新一,真想去拜访他。”


他的妻子对那位享誉全国的名侦探赞美之词溢于言表,毕竟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一个侦探能够像工藤新一这样,从年少到不惑只纯粹热衷于解谜。除了必要的案情访谈之外不在任何媒体前露脸,不谈论任何无关案情的话题,低调得让人敬佩——


毕竟这个世界有着无限的诱惑,能从始至终忠诚于寻找真相真的很难。


她看着工藤新一在解释案情时沉稳的表情,眉眼之间竟然与服部平次有那么几分相似。心中微动,女人调大了电视音量好让正在洗漱的丈夫听得清楚。


“你觉得呢,平次?他的推理总是很完美。”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厕所里不仅毫无回应,就连刚停止的剃须刀的马达声又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她有些惊讶,她的丈夫、也是警察中的精英服部平次向来对推理狂热,面对如此优秀的侦探怎么会如此毫不在意?


她推开了洗手间的门,看到服部平次正仔细刮着下颌的泡沫,面色平静并无任何异样。


 “平次,这个案件警局里也有了解吧,你听到那个工藤的推理了吗?”


服部平次没有立即回答,他仔细地剃掉胡茬,又将脸上残余的泡沫清洗干净,才不以为然地应着:“听到了。”


    “……什么啊你这种态度,没觉得很厉害吗?这样精密的思维,简直就像福尔摩斯一样神奇。”


    “他好像一直挺专业的。”服部平次洗了个脸又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再取了毛巾擦干双手,直到客厅的电视开始播放广告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妻子正用着怀疑的眼光打量自己。


 “你看我干什么?”他忍不住发笑,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些可爱,“即使我对他的推理表示肯定,不代表我就要崇拜他。”


 “你们这些大男人就是要面子,其实你心底早就佩服他佩服得不得了吧。”


向来稳重的女警官露出揶揄的表情,是难得一见的调皮。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的丈夫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她问:“说起来你们不是应该挺熟的吗,我还在念书的时候就听到过你们的报道,什么关东关西侦探之间的较量之类的,但为什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他?”


服部平次愣了愣,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个已经陈旧得腐烂的话题会突如其来地在他耳边出现。


面对他的妻子闪亮的期待的目光,服部平次努力地想了又想,试图从悠久的回忆里找到一点什么,却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任何有关工藤新一的只言片语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只得这样说:“以前是认识的,当时还挺熟的。”


“那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


服部平次陷入沉思,在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拼凑,再排列组合了各种文字来描述,最终他选择了最恰当的一句——


 “后来我们就各自过生活了,毕竟每个人都很忙。”


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回答。


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却又合情合理的表述,谁都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人生活不容易,太忙碌、太冷酷、太自我,双方感情慢慢淡薄、联系日渐脆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不会频繁联络,这都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的妻子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只是她的心中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烧——


如果,只是如果,他的丈夫和这个工藤新一,能够再像二十多年前新闻报道说的那样怀揣着共同的梦想共同进退,共同创造出一个意气风发的黄金时代,那该有多好。


因为她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无论是独自寻找真相的工藤新一,还是在警坛叱咤风云的服部平次,都有那么一点孤独。


 


    [10]


 


人人都说执念长,可事实上,再长的执着都将败于时间。


服部平次人生的年历已经翻过去了四十七本,四十七个春秋与冬夏,无论怎样的过往都实在太匆匆。  


而终有一天,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服部平次以中彩票的概率,在大阪的街头遇到了工藤新一。


那是深秋的细雨天,草木凋零的萧索气味随着雨水一同飘落在人间。


那个不远处的男人穿着灰色的呢大衣,系着红色的围巾,肩膀沾着一片枯叶,手中拎着一个公文包,和他一样没有撑伞。


服部平次想,从对方这身装扮他就能知道两个事实:第一,他应该是来大阪参加行业研讨之类的会议;第二,这个人这些年和他的太太关系一定很不错,这条红色的围巾就是证据——他赌一枚硬币,这个人虽然喜欢红色,但他绝不可能自主选择这么鲜艳的配饰。


这都是服部平次大脑里瞬间闪过的内容,可随后他又像是失忆一般恍惚,眼前的人他实在有些眼熟。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就是他曾经最爱的、全日本最有名的、十七岁那年他们曾经一同办案的名侦探,工藤新一。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他们十七岁相识,二十二岁决裂,就在辗转之间他们已经二十五年没有再见面。


这可真是够尴尬的。


服部平次皱着眉头,卓越的大脑飞速的运转,在这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刻,他该说什么呢?


说好久不见吗?


说最近过得怎么样吗?


还是说一声啊,原来是你,真是巧呀。


人际关系从来不是服部平次擅长的领域,毕竟无论以怎么样的方式开口都如此虚伪。


很幸运,这个从东京来的工藤新一也没有说话。


这位四十七岁的名侦探比起电视里的更清瘦,也成熟了很多,眼角已经依稀有了皱纹。他的面容很疲惫,也许又熬夜看卷宗或是看他最爱的——喔,不对,二十多年了,谁知道他最爱的是什么呢?


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工藤新一久久盯着服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之后又将视线落在了服部的脸上。以前这双眼睛只要落在服部平次的身上一秒钟,他的心脏便跳动得不能自已,可如今的服部平静回望,心中却只剩一片平和。


长椅两端,坐着曾经最默契的黄金拍档。他们久别重逢,却谁都没有问候,仿佛彼此都清楚对方这二十多年过得好不好。


“真没想到。”终究是服部率先开口,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他是真没想到,他曾经最重视的一个人、曾经为这个人哭为这个人笑、为这个人疯狂为这个人痛苦、觉得失去了这个人全世界都分崩离析毫无意义,可事到如今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所谓的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没想到什么?”工藤新一缓缓应道,他同样带着戒指的无名指习惯性地敲了敲长椅。


服部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衷心地夸赞:“那个案子的推理很精彩。”


“你在这里做什么?”而工藤新一自顾自地提问,他们对话如此顺畅亲近,仿佛朝夕相处从未分离。


“等人,我约了一个侦探。”


“侦探?”


“嗯,我手头有个案子,嫌疑人身份特殊,警方如果有所动作就会打草惊蛇,所以想雇一名侦探从侧面调查。”服部平次毫不隐瞒地解答,他很快又客客气气地补了一句:“这种程度的案子,不用麻烦你。”


到这里,你来我往的对话突然中断,像是收音机突然被按了暂停。


工藤新一没有说话,而服部平次也无话可说。


所有亲切熟稔的情绪都是错觉,他们早已沦为陌生人,过去那短短几年的回忆,和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相比又算什么呢?


服部平次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他懂得了无数的人生道理,他知道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对与错,也知道身边这个人这些年也过得不安。


他知道工藤新一始终记挂着他,始终希望他能过上幸福的新生活,以至于这位才华横溢的名侦探数十年深入简出躲避媒体的镜头。


他也知道工藤新一始终在等他,等他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放下,两个人能够重新毫无芥蒂地做朋友——其实他自己也曾经这样想。


工藤新一是他真正敬重与佩服的侦探,是他最为惺惺相惜的对手。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在往事烟消云散之后,仍能在专业领域上与他沟通交流,这样无论是对两个人的能力还是对工作效率的提升都是巨大的。


可遗憾的是,待他真正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却觉得就这样互不干扰、各自生活也不错。


没想过要和这个人再见面。


没想过再和这个人有牵连。


他再也没有回头。


事实上他们之间早该如此,只是那可笑的执着耗光了服部平次的大好青春。那些什么可笑的一起做侦探、一起开事务所的愿望,真是年少天真的笑话,早该忘了它。


也许服部平次和工藤新一,就这么真真正正的到头了吧。


服部平次这样想,他知道每一段关系都有一个终点,他和工藤新一能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已经实属幸运。


所以就这样吧。


彼此都有太多对方所不了解的生活,工藤新一还要有别的事情要忙,而恰好他也是。


服部平次抬手看了看表,他的行程很紧,约的侦探还有十分钟就会来,在谈好事情之后他需要回警局开一个会,再然后他会去超市完成妻子列好的购物清单,最后回到家做晚餐——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很想为一直为这个家庭付出的女人做些什么。


都是聪明人,在服部平次看表之后,工藤新一识趣地站起来,他想他已经得到了等待了二十多年的答案。


工藤新一先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前方的水洼中倒映着他悲伤而略微发白的脸,之后他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曾经的老朋友。


反反又复复,他紧紧盯着服部平次的面容,想要将这个男人的模样永永远远地刻在脑海里。


因为可能,也许,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在深灰的阴云下,工藤新一终于开口:“那么,有机会再见了。”


晚秋飘着小雨,服部平次却觉得雨好像落进了工藤新一的眼睛里。


他孤身坐在长椅上,凝视着远方干枯的树干,听着那个人的声音和踩着雨水离去的脚步,平常地回应了一句——


“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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